11月18日

【不預期遊台灣｜與矮靈共舞】

話說前幾天，我去了南庄的向天湖，參加賽夏族兩年一度的祭典「巴達斯隘 paSta'ay」（俗稱矮靈祭）。

「巴達斯隘 paSta'ay」是一個為期三個通宵晚上的盛大祭典，各地的賽夏族人會特意回鄉，在祭場附近的山地上搭帳篷，方便參加祭典之餘，也順道跟老朋友和家人相聚。而我參加的是第一個晚上，也就是迎靈的部份（後續兩晚分別是娛靈和送靈）。

祭典剛開始時，僅限族人參與，但到了中段，某些祭舞會開放外來者一同參與。參與者需手牽手（隔一人牽一人），形成一條彼此緊扣的人鏈，隨領舞者在祭場中移動。整條人鏈宛如一條蛇，據說象徵百步蛇，有時候向某個方向緩緩前行，有時候則捲成一圈後又舒展。舞步非常簡單（不像族人跳的臀鈴舞）也非常重複性，變化的只有整條人鏈（反覆在做上述的移動和捲圈）和賽夏語祭歌的歌詞（雖然很明顯我完全聽不懂）。

就這樣一跳就跳了三個多小時（中途想離隊還是可以的），最終凌晨3點多才下山回到南庄的青年旅館，但聽說族人們通常會繼續跳到清晨6點。由於雙手始終與他人相扣，過程中無法使用手機或查看時間，整個體驗非常適合放空與自我覺察。我將這段經歷分為三個階段：

第一階段：專注

起初，我的注意力全在確保自己的動作正確。因為動作錯誤不僅顯得突兀，還可能影響整體的流暢度。在這個階段，我的心思被節奏和規則牽引，無暇顧及其他。

第二階段：煩躁

隨著動作變得熟練，我進入了一種機械重複的律動中。這些重複性的動作感覺沒完沒了，這長長的人鏈時而往左移，時而往右，時而內捲，形成螺旋形，但沒多久又再次鬆開，周而復始。感覺是一首完全沒有概念什麼時候會結尾的樂章。

我開始感到煩躁，心中生出對未知的抗拒：什麼時候才結束（雖然明明可以隨時離隊）？眼前所做的一切到底有着甚麼儀式上的意義？由於聽不懂賽夏語，又沒有明確的時間表，更沒有人解釋進程，所有人只能盲目地跟隨領舞者，自行感受變化。這一切都讓人感到異常煎熬、異常無助。

第三階段：領悟

在漫長的祭舞中，上述的煩躁與疲憊感，再加上過程中大家的動作和節奏不一致（個人觀感，人鏈兩端的領舞者都分別往兩端移動，不知道是故意，還是默契問題），讓我感受到一種「五馬分屍」般的拉扯。這樣雙方被長時間拉扯着（可以想像是把手向左右全拉直，然後往外拉扯），讓手變得很累也很痛。（當然腳其實也蠻累，超佩服跳臀鈴舞的族人）

被拉着拉着的時候，我突然意識到，原來我正非常用力地緊握着夥伴的手。大概是剛剛拉扯得很厲害時因為要用力捉緊不可放手（放手人鏈就斷），即使到了稍可放鬆的機會時，也依然條件反射地繃緊。這發現猶如當頭棒喝。我忽然明白到，在越艱難的時刻，我們越需要有意識地保持溫柔，而非無意識地將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加諸或反射在他人身上。

我們曾否也試過，上班受了氣，回家對家人無端發脾氣？

我們曾否也試過，在擁擠的捷運裡，被推擠後又狠狠推回去？

我們曾否也試過，排隊等了很久，明知店員/服務員忙不過來，卻仍忍不住對其發洩不滿？

這些無心的反應，其實就是將我們的痛苦無意中施加給他人。

凝聚、團結與平衡

據我粗淺的了解，矮靈（達隘）是賽夏族的神靈之一，其形象複雜，既充滿智慧與力量，又具啟發和懲戒的作用，能藉由娛樂的方式教導族人。（有點像北歐神話的洛基？）

每兩年，矮靈（達隘）就會回來探訪一次，去檢視族人們的缺失，並作出教導與懲罰。祭典開始前，族人們會透過特定的儀式，和解過去兩年彼此之間的紛爭。而就祭典主體而言，我認為整場祭典的精髓或許就在於「凝聚、團結與平衡」。

在祭舞中，每個人都是環環相扣，每個人都互相影響着彼此。祭舞的長鏈象徵彼此間的連結，過於放鬆或過於用力都會帶來問題。如果忽視群體，只跳自己的，就會鬆散，甚至形成危險（骨牌效應），但如果過度用力維持隊形，則每個人都會很累。

而真正的智慧在於，讓自己放鬆在一個共同頻率中，然後就放空地動，這樣的話你會發現，當兩邊都在拉扯你的時候，你根本不用使力去把這股外力施加或轉移到他人身上，而是單純專注在這集體節奏中，繼續保持放鬆，那股外來的能量自然會消失。唯有在集體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，既不加重他人負擔，又能融入整體，才是理想的狀態。

而我認為，這種每個人都能保持自在，但又能夠相互凝聚，正正就是愛的本質，也是任何健康的人際關係或穩固合作團隊的重要基石。

矮靈祭確實是一個挺特別的祭典，還保留了強烈的原始風味，而不像普遍的節慶那樣過度觀光化。兩年後適逢每十年一次的大型大祭，很推薦大家去親身體驗看看。